汪受宽
西汉将军霍去病曾与匈奴鏖战于焉支山以西千余里的皋兰山下,甘肃省兰州市区城南屏立有海拔2129米的皋兰山,《水经注》称大夏河上游之石门山疑即皋兰山。一座皋兰山,竟然出现于三地,不可不辨其然。
一、《水经注》疑霍氏作战之皋兰山即石门山
西汉元狩二年(前121年)春天,年仅20岁的霍去病奉汉武帝之命,率领一万多精锐骑兵从陇西郡出发,远程奔袭控制河西走廊的匈奴势力。汉军过焉支山,又转战千余里,与匈奴军队“鏖皋兰下”,斩杀其折兰王、卢侯王,俘获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,歼敌近九千人,缴获匈奴休屠王的祭天金人。同年夏天,霍去病又由北地郡出发,越过居延泽,南下祁连山,围歼匈奴,杀敌三万余,俘其五王、五十九个王子、六十三名军尉,沉重地打击了匈奴右部。秋天,走投无路的匈奴浑邪王杀死休屠王,率4万余众降归汉朝。从此,河西走廊一直到盐泽(今新疆罗布泊)都没有了匈奴人。西汉领有了对皇朝军事、政治、外交都有着极为重要价值的河西走廊,在此设置张掖、酒泉、敦煌、武威四郡。
霍去病与匈奴作战的皋兰山,除《汉书》以外不再见古籍记载。古代学者一直搞不清皋兰山在何处,甚至对《汉书》中的“皋兰”是山、是河、是关、是津、是峡都有不同意见。
东汉人应劭将皋兰说成是一条河的名称,言:皋兰“在陇西白石县塞外,河名也。”东汉人李奇却认为皋兰是一渡口,曰:皋兰“津名也。”曹魏时人苏林和孟康又认为皋兰是山关名,说:皋兰“匈奴中山关名也。”
为弄清霍去病击匈奴之皋兰山的地望,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(约470-527年)遍检诸儒的争论,尤其重视东汉应劭、孟康的见解,在所著《水经注》中据以提出了一个疑似的说法。言:“漓水又东北迳石门山,山高险峻绝,对岸若门,故峡得厥名矣。疑即皋兰山门也。汉武帝元狩三年,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,至皋兰,谓是山之关塞也。应劭《汉书音义》曰:‘皋兰在陇西县白石县塞外。’孟康曰:‘山关名也。’今是山去河不远,故论者疑目河山之间矣。”黄河支流古漓水今名大夏河,全长203公里,发源于甘肃夏河县西南达日合喀山,东北流过桑科草原、拉卜楞镇,穿过太子山间,经今甘肃临夏市区,北流注入刘家峡水库。汉石门山即后来的土门关,在今临夏州城西90里。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言:“土门关,在(河)州西九十里。又州西九十里有老鸦关。二关俱有官军防戍。”郦道元是一位极其审慎的学者,他依违于应劭和孟康二家的注释,提出大夏河上游临夏市西南80里外的石门山,可能是霍去病决战匈奴的皋兰山,可说是传统著书的疑以存疑法。
郦道元疑石门山为霍去病决战匈奴的皋兰山,无法解决霍去病部队跃进河西所经乌盭、狐奴、焉支诸地名,漏洞太大!其错误在于,他只是依据《汉书·武帝纪》的记载,在陇西郡治狄道县以西寻找皋兰山,却没有推敲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中“转战六日,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”的文字,要知道河西走廊当时是匈奴属地,并不在汉陇西郡内。焉支山在河西走廊中部,再往西千余里,只能在后来的张掖郡境了,想在陇西郡境寻找皋兰山岂不是西辕东辙呢!而且,大夏河沿线及其周围,秦汉是羌人居住区,距匈奴人的居住地有数百千里之遙,霍去病怎么能在这里遇到匈奴的主力部队,且将其消灭呢?
唐初颜师古驳应劭之说,肯定皋兰为山名,称:“皋兰,山名也。《霍去病传》云‘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’,则此山也,非河名也。白石县在金城,又不属陇西。应(劭)说并失之。”从根子上否定了郦道元的推测,但还是没有弄清皋兰山的位置。清末学者杨守敬对郦氏假说更直接予以否定,道:“《汉书·霍去病传》,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,则皋兰去汉境甚远。师古《去病传·注》,虽亦载应劭说,而又引苏林曰,匈奴中,山关名也。盖已知非白石塞外之皋兰矣。又皋兰山名,应以为河名,白石县在金城,应以为属陇西,师古亦明纠其失。”杨氏是一位大家,其结论无可怀疑。但智者千虑或有一失,金城郡是汉昭帝始元六年(前81年)取天水、陇西、张掖各二县设置的。应劭说,(汉武帝时)白石县属陇西郡是对的,颜师古和杨守敬在此犯了时代不明的错误。
唐官修《元和郡县图志》“河州·凤林县”有“石门山,在县东北二十八里,山高险絶,对岸若门,即皋兰山门也。汉武帝元狩二年,霍去病出陇西,至皋兰,即此也。”将郦氏假说视为真实。宋曾公亮《武经总要》前集卷18下“河州枹罕县”言:“皋兰山,在积石山下,有石门,其河水西南流。《禹贡》导河积石也。汉元狩中,霍去病出陇西至皋兰山下。”确认郦氏的怀疑为真史。《大清一统志》的撰修官们也通过引文赞成此说,在卷198“兰州府皋兰县·山川·皋兰山”下加按语道:“汉霍去病所至之皋兰,《水经注》、《元和志》皆以为即石门山。” 史为乐主编《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》“皋兰山”条③释:“一名石门山。在今甘肃临夏县南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:元狩二年(前121年),‘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,至皋兰,斩首八千余级’。即此山。”更将郦氏假说作为定论写入辞典。
霍去病以后,经过600年历史沉淀,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遂指大夏河上游之石门山,疑为霍去病决战匈奴的皋兰山,实际上在原皋兰山外衍生出另一座皋兰山。
二、兰州皋兰山山名由来和古人的解释
本来,史书中称兰州南侧大山为“南山”,如十六国学者阚骃《十三州志》言:“大河在金城北门,东流,有梁泉注之,出县之南山。”大约到北周(556-581年)时,人们开始将兰州南山称为皋兰山。杨坚于公元581年代周称帝,建立隋朝,在现在的兰州市设置兰州总管府。唐人杜佑所撰《通典》“隋初置兰州”条,自注:“盖取皋兰山为名”。唐宪宗元和八年成书的《元和郡县图志》,采纳了杜佑的说法,言“隋开皇元年,立为兰州,置总管府,取皋兰山以为名。”北宋修成的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:“陇右道·兰州下·五泉(县)……隋开皇初,置兰州,以皋兰山为名。炀帝改金城郡。隋置五泉县。”于是,兰州南山名为皋兰山,频见典籍。《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》释:“皋兰山②,一名五泉山。即今甘肃兰州市南皋兰山。《元和志》卷39兰州:‘取皋兰山以为名。’《元一统志》(残本)卷585:皋兰山‘在州正南五里。隋文帝置兰州。下有五眼龙泉,祈祷有应。’”
必须看到,上引诸书只是称兰州南山名为皋兰山,并没有说它就是霍去病击匈奴的那座皋兰山,可以理解为二山仅是同名而已。
兰州皋兰山是一座东西延袤十几公里的大山,其主峰西北麓,有五泉,故称五泉山。前人将兰州皋兰山又称为五泉山。如“皋兰,山名,在今兰州城南三里,西山有泉水五,故又名五泉山。”隋唐在兰州设五泉县,就是以五泉山名县。宋朝在兰州设兰泉县,则是将皋兰与五泉二名称各取一字而名县。
将兰州皋兰山(五泉山)与霍去病事迹挂钩,可能是从已经佚失的《元一统志》开始的。清《甘肃通志》卷5“兰州”称引道:“《元一统志》(皋兰)山在州南五里,下有五眼龙泉,汉霍去病击匈奴至皋兰山下,即此。”《明一统志》卷36“临洮府·山川”对此说法加以演绎,载:“皋兰山,在兰县南五里,为县之主山。隋置州,取此为名。山下地势平夷,可屯百万兵。汉霍去病击匈奴至此。”其下又将五泉称为五眼泉,云:“五眼泉,在皋兰山下,泉有五眼,相传汉霍去病击匈奴至此,以鞭卓地,而泉出。”清初顾炎武撰《肇域志》云:“皋兰山,在(兰)州南五里,州之主山也。高峻浑厚,左右蜿蜒,如张两掖,东西环拱州城,延袤二十五余里。隋置州,取此为名。山下地势平旷,可耕可守。汉霍去病击匈奴,鏖战皋兰山下,即此地,因谓是山为关寨云。”随后,顾祖禹著《读史方舆纪要》有:“皋兰山,(兰)州南五里,州之主山也。山下地势平旷,可屯百万兵。《汉书》:‘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击匈奴,屯兵皋兰山下。’即此。山峡有五眼泉,相传去病屯兵时士卒疲渴,以鞭卓地,泉涌者五。隋因以山名州,后又以五泉名县。”清《甘肃通志》卷5“兰州”言:“五眼泉,在州南皋兰山麓。相传霍去病击匈奴至此,以鞭卓地而泉出,飞流瀑布,汇流成溪,灌溉州南园圃,与阿干河并利。《州志》东西四泉俱悬崖飞瀑,冠盖时为游观,园圃赖以灌溉。”一步步将霍去病与皋兰山(五泉山)的关系敷演成为完整的故事,后人皆沿袭此说而不改。
上述诸文字是有问题的。其一,顾祖禹文称出自《汉书》的17字,遍查各种《汉书》版本皆无“屯兵皋兰山下”等字,当系古代某人杜撰,顾氏未查原书误引。其二,所称霍去病“击匈奴于此”的说法有违史实。要知道,汉武帝时,匈奴领有河西走廊,陇西郡为汉朝西部边郡。当时隶辖陇西郡的兰州地区(金城县、榆中县)并无匈奴,霍去病怎么可能在这儿的皋兰山与匈奴主力部队决战并取得胜利呢?至于因“士卒疲渴”“以鞭卓地而泉出”的说法,生活于兰州的人只要稍加思索就会将其当作笑话。有史以来,滔滔黄河在兰州城北侧由西向东奔腾,从来没有断流。皋兰山、五泉山距黄河边仅数里,屯驻于此的数万士卒若真是口渴,到黄河边去取水饮用即可,何劳主帅以鞭开泉呢?
有的先生为附合兰州皋兰山即霍氏鏖战匈奴之山的说法,曲解汉武帝诏书,言霍氏率军过了焉支山,又“折回”千余里到兰州境内的皋兰山与匈奴激战。且不说诏书中并无“折回”之文,要知道倘若当时真有大批匈奴军队来到陇西郡的榆中县或金城县,史书应该有记载,霍去病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?历史不容想象!
无论如何,历史文献中又出现了一座称与霍去病击匈奴有关的皋兰山。
三、学者考证霍去病作战之皋兰山即合黎山
清朝颇有学者对兰州皋兰山即霍去病决战匈奴之山的说法提出异议。清乾隆间曾任西宁府循化厅同知和兰州知府的学者龚景瀚,在《金城关》诗序中言:“皋兰山,远在焉支之西千余里,金城城外安有此?”指出皋兰山在河西走廊西部,而不在兰州。《大清一统志》的撰修官在卷198“兰州府皋兰县·山川·皋兰山”加按语道:“汉霍去病所至之皋兰,《水经注》、《元和志》皆以为即石门山,《元》、《明》二志,移其事于此,非是。”认定霍去病所至皋兰山不在兰州。王先谦《汉书补注》卷55言:霍去病作战“是皋兰山盖在张掖塞外。”
要弄清霍去病击匈奴的皋兰山究竟在什么地方,还应从原典中找线索。在《汉书·武帝纪》和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中,两次提到皋兰。前者云:
(元狩)二年春三月,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,至皋兰,斩首八千余级。
将皋兰定位在在陇西郡以西,是霍去病与匈奴激战并获得胜利之处。后者系汉武帝封赏霍去病战功的诏书,云:
票骑将军率戎士隃乌盭,讨遬濮,涉狐奴,历五王国,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,几获单于子。转战六日,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。杀折兰王,斩卢侯王,锐悍者诛,全甲获丑,执浑邪王子及相国、都尉,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,收休屠祭天金人,师率减什七,益封去病二千二百户。
诏书中所述这次战役经过的几个地名,对弄清霍去病行军路线和皋兰山方位非常重要。盭,古戾字。乌盭,王宗维认为是水名,即乌亭逆水,今名庄浪河。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“金城郡允谷县”有:“乌亭逆水出参街谷,东至枝阳入湟。”庄浪河为黄河支流,全长189公里,发源于甘肃省天祝县西冷龙岭,汇乌鞘岭、毛毛山及马牙雪山诸支流,至岔口驿以下入永登县,称庄浪河,东偏南向流经永登县武胜驿镇、城关镇、红城乡、苦水镇,入兰州市西固区境,在河口乡附近汇入黄河。庄浪河谷顺直宽阔,几千年来,是由陇西进入河西走廊的主要通道。连霍高速、312国道、兰新铁路自兰州西固之河口乡境入该河谷,顺谷西北行,翻越乌鞘岭后进入河西走廊。但诏书中言“隃乌盭”,则其所逾(翻越)者应是庄浪河边的同名大山,或即祁连山脉东段乌鞘岭。狐奴,又称谷水,即发源于祁连山东段之冷龙岭、乌鞘岭、毛毛山以北山区,北流经今武威市凉州区、民勤县,注入休屠泽的石羊河。因该河在武威一带是自南向北流的,故而人马过乌鞘岭后,必须要渡过狐奴水才能再往西行,故有“涉狐奴”之说。焉支山,又名燕支山、大黄山、删丹山,在今甘肃永昌县西至山丹县境内,也是由走廊西行必经之处。
诏书说:“转战六日,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,”则霍去病与河西匈奴军队决战之皋兰在焉支山以西千余里。且皋兰二字后有一“下”字,明示皋兰为山名。
近人陶保廉(1862-1938年)于光绪间著《辛卯侍行记》,认为:皋兰是贺兰、合黎等汉代少数民族语名的转音。霍去病作战的皋兰山即今之张掖市北境的合黎山。他写道:
(兰州)五泉山,一名皋兰山。《志》云:“霍去病击匈奴鏖战处。”余按:《汉书·去病传》“票骑将军逾隃乌盭,讨遬濮,涉狐奴,历五王国,转战六日,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,鏖皋兰下。”注引苏林以皋兰为匈奴中山关名。《(旧)唐书·回纥传》太宗以铁勒之浑部为皋兰都督府。《新唐(书)·志》废都督改置东皋兰州,侨置鸣沙,隶于灵州,鸣沙故城在今中卫县东南百五十里。以是推之,侨置之皋兰州在宁夏南境,初置之皋兰都督府在宁夏北境贺兰山下矣。贺兰即皋兰之转音,而去病鏖战之皋兰,去焉支山千余里,当今甘州北之合黎山。盖合黎即贺兰之原音。《禹贡》之合黎,霍去病谓之皋兰,直张掖北徼,山脉东抵河套,故宁夏北山亦为皋兰。后人不知以音求地,但就文区别,因判合黎与贺兰为两山。今蒙古之牧贺兰者,又讹称阿拉善。甘凉迤北部族及山,多以阿拉名。合黎、皋兰、贺兰、阿拉四名一地,实即胡语所谓哈喇也。去病鏖战处,距今皋兰县远甚。隋立兰州,取皋兰山以为名,由职方氏之失考也。
合黎山是历史名山。《尚书·禹贡》“导弱水至于合黎”,即为此山。该山东西长85公里,南北宽35公里,横卧于今甘肃张掖市高台、临泽二县以北,在焉支山西北,是河西走廊西段北侧的唯一大山。陶氏所考,从方位来说大体不错。
合黎山,又名兰门山。《晋书·沮渠蒙逊载记》言:“蒙逊期与男成同祭兰门山,密遣司马许咸告(段)业曰:‘男成欲谋叛,许以取假日作逆,若求祭兰门山,臣言验矣。’至期日,果然。”《括地志》云:“兰门山一名合黎山,一名穷石山,在甘州删丹县西南七十里。”从兰门山之名可以推测,古“黎”字有“兰”字音。合黎山在十六国至唐时仍有兰门山之别名,则陶氏推测合黎山即霍去病击匈奴之皋兰山,至少从对音的角度,又增加了一条根据。
皋兰既然是汉代匈奴语名的译音,其含义究竟是什么,由于该语言早已死去,故而无法说清。清光绪间张国常撰《重修皋兰县志》“物产”言:“春兰,俗名皋兰。谓皋兰山因此兰而得名也。”植物学家孔宪武著《兰州植物通志》,称皋兰为细叶鸢尾,属鸢尾科。邓明先生说:“将皋兰比附为一种美丽的小草,应是后来的一种说法,颇有几分诗意,但不是它的初始义。”近代甘肃史家张维熟悉陶保廉的观点,在所著《兰州古今注》中称皋兰与祁连意思相近,为高峻之意。言:“兰州以皋兰山得名。皋兰者,译音也。匈奴谓天为祁连,而皋兰、马兰、贺兰诸山名,皆与祁连意近,当亦高峻之意。”张维所言皋兰与祁连意思相近一说不知有何根据。
诸人皆说皋兰与贺兰为同一匈奴语的不同译音,我们试从古籍中查考贺兰一名的含义。北宋类书《太平御览》录古籍《泾阳图经》说:“贺兰山,在县西九十三里,山上多有白草,遥望青白如驳,北人呼驳马为贺兰,鲜卑等类多依山谷为氏族。今贺兰姓者,皆因此山名。”从这段话的意思可以知道,贺兰(合黎、皋兰、哈喇)是胡语“驳马”的意思,驳马,就是毛色杂驳的马。大概因为贺兰山上长有许多白色的草,远望山上青草与白草颜色夹杂,犹如毛色青白斑驳的马,所以取这个名字。
霍去病作战之皋兰山在焉支山西千余里,或即今张掖市西北的合黎山,与今兰州市南的皋兰山无关。
四、霍去病应该到过兰州地区
我们说,兰州皋兰山不是霍去病与匈奴鏖战的皋兰山,霍去病卓鞭而成五泉的故事没有史实根据,并不是否认霍去病到兰州地区。
明代皋兰山下有三将军庙,清《甘肃通志》卷12“祠祀·临洮府”载:“三将军庙,在兰州皋兰山下,祀汉冠军侯霍去病,营平侯赵充国,护羌校尉邓训。明嘉靖元年移建兰州东郭门外。”西汉赵充国、东汉邓训之事迹都与兰州有关。仔细品味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,霍去病在征讨和处理河西走廊匈奴问题时,应到过兰州一带。
第一次是元狩二年(前121年)三月出征河西之初。上边已经讨论过霍去病这次出征河西的路线,最初是从陇西郡出发,沿庄浪(乌盭)河谷西行,翻过乌鞘岭,进入河西。西汉陇西郡治狄道,即今临洮县城。古人在高原都尽可能沿河川谷地前行,以减少翻山越岭的巨大体力消耗。古往今来,由陇西地区往河西走廊或青海多要经由今兰州地区。汉宣帝时,河湟地区(今甘肃临夏和青海海东等地)羌人反叛,神爵元年(前61年)老将赵充国受命带兵处置,就是在金城(今兰州西固区北)渡过黄河的。史载:“充国至金城,须兵满万骑,欲渡河,恐为虏所遮,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,渡辄营陈,会明,毕,遂以次尽渡。虏数十百骑来,出入军傍。充国……遣骑候四望陿中,亡虏。夜引兵上至落都,……遂西至西部都尉府。”赵充国在金城集结好部队后的行军路线是,在金城一带渡过黄河,沿湟水河谷一路越岭翻山西行,经四望峡(今青海乐都县东老鸦峡),再连夜进军至落都(今青海乐都县),终于到达西部都尉府驻地的龙支(今青海平安县)。如果我们对霍去病第一次进军河西路线的论证基本正确的话,则霍去病这次由临洮往永登县所在的庄浪河谷,必然要先沿着洮河边西北行,这一路山岭较多,悬崖不绝,颇难登攀,到今永靖县境后向北行,在新庄附近过黄河到兰州西固区的达川乡,东行入庄浪河谷。另一条线路只有二百余里,是清乾隆间杨应琚自兰州往临洮的反方向的路。杨氏当时由兰州出发,40里到阿干峪(今阿干镇),又30里到麻云岭住宿。第二天60里到沙泥驿,又50里到新店堡(今新添铺镇)宿。第三天再行40里过到了临洮城。总之,从临洮到庄浪河谷的两条路线都必经今日之兰州地区。故而,霍去病当年由狄道出发奔袭河西,应该经过今兰州地区。这是霍去病第一次经过兰州,具体在兰州时干了什么,无从查考,也不必想象。
第二次是处置浑邪王投降事时。霍去病两次河西战役的胜利,不仅使匈奴右部受到了致命的打击,还引起了匈奴统治集团的内部分化。公元前121年秋天,匈奴单于因河西的浑邪王和休屠王屡遭失败,被“杀虏数万人”,欲召庭严惩,浑邪王和休屠王商议向汉朝投降,派使者到边境联络。史书言:“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,得浑邪王使,即驰传以闻。天子闻之,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,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。骠骑既渡河,与浑邪王众相望。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,颇遁去。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,斩其欲亡者八千人,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,尽将其众渡河,降者数万,号称十万。”意思是说,正率众在黄河边筑城的大行李息接待了浑邪王使者,当即通过驿传向天子报告。汉武帝怕浑邪王等人诈降袭边,派霍去病率兵去迎接。汉军渡过黄河,已经能望见浑邪王的部众。浑邪王的裨将有不欲降者,很多逃走了。霍去病当机立断驰入对方营帐中,与浑邪王相见,帮助浑邪王,杀了不愿投降的八千余人。马上派人用传驿送浑邪王到武帝行在之所,自己则带兵统领所有投降的匈奴将士渡过黄河,进入内郡。这次投降的匈奴共四万人,号称十万。
在处置浑邪王降汉事时霍去病来去两次渡过黄河。所经之黄河渡口,可能有三处。一处在贺兰山北黄河由北向东转弯前的一段,今内蒙古乌海、磴口、临河一带。自河西走廊由北线到黄河边,要经过大片匈奴单于控制着的地区,而且这一带多沙漠,极为艰险,估计急于投降汉朝的浑邪王不会率领数万人马走这一条线。另外的两个渡河处位于今甘肃兰州或景泰境。兰州境的黄河在今红古、西固到城关有多处可以渡河。而由今武威市境东向,在今景泰县境则有著名的鹑阴渡口可以渡过黄河。霍去病这次渡河,究竟是由今兰州或景泰渡过黄河的,史无明文,难以推定。
尽管霍去病出击河西可能经过兰州,他在兰州时可能屯兵南山(皋兰山)之下,山泉都是自然形成的,而且黄河距五泉山较近,故不可能有霍去病以鞭卓地出五泉之事。古人总想将泉水的来历附着于某位历史名人身上。如敦煌境有悬泉水,《十三州志》载:“悬泉水,一名神泉,在酒泉县一百三十里,出龙勒山腹。汉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还,士众渴,乏水,广利乃引佩刀刺山,飞泉涌出,三军赖以获济。”兰州之阿干河,古称梁泉,《水经注》言:“河水又东南迳金城县故城北。《十三州志》曰,大河在金城北门。东流,有梁泉注之,出县之南山。按耆旧言:梁晖,字始娥,汉大将军梁冀后,冀诛,入羌。后其祖父为羌所推,为渠帅而居此城。土荒民乱,晖将移居枹罕,出顿此山,为群羌围迫,无水,晖以所执榆鞭竖地,以青羊祈山,神泉涌出,榆木成林,其水自县北流注于河。”霍去病以鞭击出五泉的故事,与二者何其相似乃耳!五泉由来的故事,仅仅是一个美好传说而已。
五、余论
以上经过对资料的疏理得出结论:依据《汉书·卫青霍去病传》,西汉霍去病与匈奴鏖战之皋兰山,在焉支山以西千余里,清末陶保廉考证认为即张掖西北的合黎山,颇有道理。郦道元《水经注》根据《汉书·武帝纪》所述,怀疑今甘肃临夏之大夏河上游的石门山即霍去病击匈奴之皋兰山,显然有失偏颇,但亦为后代某些学者所认可。兰州南山约自北周开始被称为皋兰山,元代被指即霍去病击匈奴之皋兰山,还衍生出霍去病以鞭卓地出五泉的故事,清代学者龚景瀚等皆指其误,其名却历久成真。霍去病由陇西西去河西走廊击匈奴,确曾经过今兰州境以渡黄河,但与兰州皋兰山名及五泉来源无任何关系。
一座霍去病与匈奴鏖战的皋兰山,在千年以后竟衍生出另外两处,而其原来之山经近代学者的艰苦考证,才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合黎山。这是怎么造成的?我们知道,在先秦著作《尚书·禹贡》中就有“合黎”之名,其具体方位也是清楚的,即弱水流经之处,今河西走廊西北侧。但公元前一世纪以前,河西走廊先是为月氏、乌孙游牧地,后为匈奴右贤王控制,中原皇朝的统治一直未尝及此,故而对走廊的地理缺乏实际的勘查,只有模糊的了解。从中国古代很长时间里对黄河发源地的乱猜,就可以看出早期对西部地理的缺乏真知实见。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金城郡河关县下自注:“积石山在西南羌中。河水行塞外,东北入塞内,至章武入海,过郡十六,行九千四百里。”只说行塞外,从河关县入汉境,其它一概不知。《水经》云:“昆仑墟在西北,去嵩高五万里,地之中也。其高万一千里,河水出其东北陬,屈从其东南流入渤海。又出海外南至于积石山,下有石门。又南入葱岭山,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,又东入塞过敦煌、酒泉、张掖南,又东过陇西河关县北。”现在人们视为常识的黄河源,汉代人竟说出自极远的大地中心──昆仑墟,流入不知哪个渤海后,再流到中亚的积石山,流过葱岭(帕米尔高原),再流经河西走廊诸郡,才流到金城郡的河关县。真是荒唐之极!公元前121年春,霍去病挺进河西,在合黎山与匈奴人决战,该山的名字,很可能是通过对匈奴俘虏讯问而才知道的。匈奴人并不知道这座山就是中原文献中的合黎山,而霍去病的文书官也不知道他们所到的山就是《尚书》中的合黎山,于是阴差阳错地将该山匈奴语的名称译写成“皋兰”二字,而奏战报于朝廷。朝廷中枢官员对此似乎也没有深究,就据战报所言,写于汉武帝的封赏诏书,而公之于众,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前人不知、后人不晓的名山──皋兰山。查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所记汉武帝奖赏霍去病战功诏书,文字与《汉书》所记基本相同,但在“过焉支山千有余里,合短兵”与“杀折兰王”之间,独缺“鏖皋兰下”四字,显见,司马迁对此说是有疑问的,故有意删而不录。到东汉初班固撰《汉书》,据所见中秘收藏的武帝诏书,大书“皋兰”一名。后代学者从任何典籍中都查不到与皋兰相关的资料或记载,只得发挥想象,提出了多种说法。而郦道元据前代学者的推测,遂以大夏河之石门山当之,但加个“疑”字,虽然审慎,却开误指皋兰山的先例。再后来的学者,知道合黎山在张掖河(弱水)之旁,却绝不会将其和霍去病鏖战匈奴的皋兰山联系起来,又不相信郦道元的推测,就到霍去病出击匈奴的沿线去寻找此山,从而将皋兰山之名冠于兰州南山,于是衍生出又一座皋兰山。这种地名转移衍生的事件在古代多曾发生,有的已经学者揭发,有的尚未为学者揭破。有的学者拘于古书所言,或信其一,或信其二,甚至不惜曲为之解,而张冠李戴,终致一座皋兰山变成三座皋兰山的局面。
无论如何,皋兰山一名已经落地于兰州南山1500年,人们习惯于以该名称谓之,我们不必对其名称予以否定。但通过历史考证,指出兰州皋兰山非霍去病鏖战匈奴之皋兰山,却是求历史之真的需要。
(2013年应某刊约稿,收入本人论文集《陇史新探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。)